这个职务想法不一。
小姨和小姨夫觉得是好差事, 不必外放到外面摸爬滚打,又不用在中书省抄抄写写受政事堂老大人们的气;
姑丈觉得这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干的工作,听着就婆婆妈妈一地鸡毛, 实在不行去军中历练,也比干这个强百倍不止;
姑母很是生气,她认为朝臣是在排挤梁道玄,不给正经差事;
倒是表哥崔鹤雍以为此官看似繁琐,却能以另一种行事参与机要,说不定别有洞天;
妹妹梁珞迦赞同崔表哥的想法,只是她多了一层担忧,这其实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做得好与不好,都免不了伤和气,光那一项调节德融宗室勋贵外戚争端的分内事,就让人不能全然放心。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梁道玄也在接受职务的当日做出了自己的打算:
总之,先到任,再干活,了解情况,知难而上。
宗正寺真正的负责人是正卿,向来由姜姓宗室的长者担任。此任的宗正寺卿是早年太【】祖长兄靖德王姜旦一支的嫡系,也是小皇帝姜霖名义上的曾伯祖父,他能做这个宗正寺卿不是因为他具有任何和睦亲族的特长,只是因为他辈分和年纪都是姜姓皇族里头一份。
这位梁道玄的顶头上司当今的靖德王姜孝忧,今年九十有三岁,因本朝对宗室封王的限制,他一辈子没有接受过传召入京,也没管理过任何事务,现下连自主进食都做不到,能做出的指示只有阿巴阿巴,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吉祥物。
宗正寺全部职责,惯例都由少卿负责。
这差事如果说多好,确实不见得,但如果说差,那其他今科进士听了也是要打人的。相比其他人,梁道玄的第一份工作可以说是不够省心,而足够省力。
都说京官六品是个坎儿。六品进衔,大约是外放两任后归来的官吏可以企及的最高位置,许多人为能留京,自七品或从六品的地方官,甚至愿意屈就同级不升,换来一个资格。
除去少部分幸运儿,大部分人仍是领个头衔,升个六品,到各个州府衙门继续熬资历养磨勘,可以进入六部做一些实权职务的,大多是六品京官这个坎儿上渡劫成功,往后不敢说飞黄腾达,但仕途最坚实的一步已然迈出去。
梁道玄直接跨过门槛,以从五品开启仕途生涯,只是也越过了原本可能清贵的擢升道路,换了条不同寻常的赛道。
说到底,宗正寺是皇帝的家事,有人置喙梁道玄的特例也无从下口:皇帝年幼,他连中三元的舅舅帮着理一理家务,怎么还有人质疑公正不公正?
况且同榜进士大多以为,这并非一个好差事,要让他们选,或许更青睐入翰林院做个堂堂正正的侍读。
“那宗正寺卿就不说了,少卿一般都是给油滑奸诈的老头子来做,没两天他们就致仕,有时也不怕开罪人。这倒好,你前脚刚迈进官场,后脚就跟你揽了这样一个差事……”
办公第一天,姑母梁惜月本下定决心只说鼓舞好话,可看见头一次穿官袍英姿俊逸的梁道玄,想他要去那暮气沉沉的地方,不免又开始抱怨。
这是大朝会后的第二日,梁道玄换好簇新官袍——一件绫织团领衫,绿色,槐枝草木染,配革带幞头乌皮靴,一应染石青色,压住了一身明亮的官绿色,显得整个人又华贵又稳重。
“姑姑,政事堂不也是一群老头子?”梁道玄安慰人总能找到最出其不意的点,“我去和他们混日子,大概还要被防着、藏着,什么也学不着。可在自己能做主的衙门里,想学什么,想看什么,还是有些办法可以余裕的。”
这是实话,但梁惜月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她一面替梁道玄最后正一正衣冠,一面说道:“是有这个道理,可是也要看能学什么。那里的老大人,我想最擅长的不过是看邸报喝茶水,你去和他们讨论品茗都比政事强……哎,不该说这个的。”
梁惜月说完就后悔了:“你今天这个样子……很好,姑姑恨不得折自己十年寿命,换你娘死而复生,只为看一眼你此时此刻身着官袍的模样。”她眼中含泪,兀自忍住,嘴唇不住轻颤,“这差事难做,姑姑不喜欢,但姑姑相信你做得好。”
梁道玄也眼眶发热,点头道:“姑姑,晚上我回家吃饭,备些我爱吃的老家菜!”
他说的回家,自然是承宁伯府。
梁惜月含泪而笑,目送梁道玄出门牵马,管家递上马鞭,领着马僮齐道:“侯爷请上衙。”
梁道玄接过来后又回头朝姑姑笑了笑,再一转头动作利落,上马而去。
理想上,梁道玄对自己充满信心,现实上,他也清楚没有哪个新科状元上来就做衙门上名义的一把手,给他学习的余裕或许没有那么多,但压力却是一等一的。
六部九寺,相隔甚远。尚书省就在朱雀大街边上,但九寺所管辖事务大多围绕皇帝,因而办事的衙署也离皇宫西门更近,换句话说,家住帝京黄金一环的梁道玄,要绕大路走过四分之一皇城外围,才能抵达九寺所在的办公地点。
整个九寺里,规模最大的是太府寺,人家是管皇帝内帑府库,执掌帝王私人财务,自然紧要。其次要属大理寺,离着老远就能看见那高耸威严的门楼与黑压压一片的大理寺典狱,没点级别的罪犯,根本进不来这里面受审。
总之,和这两位实权部门相比,宗正寺的门脸实在有些小:书写着“皇仪衍庆”的匾额下,大门敞开,里面进院冷清极了,只有一个人在两株茂盛梓树婆娑的枝叶其间站立。
是个梁道玄不认识的太监。
从他洒蓝青的宫服来看,此人内衙署官职与霍公公相当,年纪大概三十岁出头,有些资历的模样,圆脸微胖,细眉细眼,瞧见梁道玄来了,当即展开绚烂的笑,盈盈快步走得不慌不乱。
“国舅大人,早见。”
“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