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就是孙嘉树。”
少女叹息一声,无奈道:“这位公子,你怎么偏偏跟孙公子一个名字,多委屈呀。”
年轻男子笑着不说话。
少女跟陈平安告辞,马车缓缓掉头,最后转身离去。
陈平安跟随孙嘉树一起走向老龙城的西城门,忍不住问道:“孙……孙公子,整条街都是你的?”
孙嘉树没有任何故作矜持,点头笑道:“祖上最风光的时候,老龙城的整个外城都是我家的。后来老龙城变得越来越大,我们孙家做亏了好几笔大买卖,就变得不如苻家有钱了。不过如今孙家当然还是很有钱,嗯,就算是我孙嘉树有钱吧。”
陈平安偷偷看了眼孙嘉树,男子身上并无悬佩任何挂饰,甚至看不出任何富贵气。
孙嘉树笑道:“老龙翻云玉佩?我们孙家没人有的,我也不例外。其实大家都想买,可是祖上传下来的死板规矩,不许子孙在这种小事上大手大脚,我也没办法改变祖宗家法,就只好忍着了,其实很烦。”
陈平安欲言又止。
孙嘉树转头道:“怎么?是想说那二十枚小雪钱,能不能还给你?当然不行,朋友归朋友,生意是生意。”
陈平安挠头:“我是想问老龙城这么大,咱们要一直走到你家吗?”
孙嘉树不说话,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叹了口气,坦白道:“好吧,不还就不还。”
孙嘉树恍然道:“难怪刘灞桥说我们会投缘。”
陈平安问道:“你也经常被人骂财迷?”
孙嘉树有些哭笑不得,轻轻摇头道:“刘灞桥说我俩都喜欢穷大方。”
什么跟什么啊,刘灞桥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了。大方不大方且不去说,孙嘉树穷?
孙嘉树突然说道:“我有一个偏门本事,就是能看到一个人过手又没拿住的钱财。”然后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陈平安,一语道破天机:“你送出去的东西,比整座老龙城都值钱了。”
老龙城内城,一处僻静巷弄,有家新开的小药铺。不过巴掌大小的地儿,身为掌柜的男人,竟然雇了七八个貌美妇人和娇俏女子,她们无一例外,都有一双大长腿。男人整天无所事事,从不担心药铺的生意,忙着跟她们耍贫嘴,说着一些个自诩风流的荤话,女子们表面上看似娇羞,转过头去就翻白眼。
这个汉子今天又端了个小板凳,坐在巷子口,嗑着瓜子,看着街上那些路过的女子。汉子两眼冒光,想着确实是家花不如野花香。
今天街上有一名女子在汉子眼前走过,穿得很是花枝招展,至于她的相貌和身段,反正汉子已经丢了瓜子,端起板凳就跑路。
在老龙城西门交钱入城后,走过几乎可以形容为漫长的城洞,孙嘉树带着陈平安走上一辆宽大马车。乍一看,除了车辆大一些,拉车的马匹温驯些,根本瞧不出有钱人的气派,车夫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老汉。陈平安坐入车厢后才发现别有洞天,车厢里放着四只素白色的蒲团,面对车帘子的那堵内壁,是一排到顶的书柜,放满了书籍,有一只包浆迷人的黄铜香炉,紫烟袅袅。陈平安和孙嘉树相对而坐。陈平安其实有些拘谨,生怕踩脏了这座纤尘不染的小“书斋”。孙嘉树看着陈平安的草鞋,笑道:“很小的时候,按照家规,我爷爷就开始带着我走南闯北,在十八岁之前,几乎每年换一个地方,所以我当过店伙计、渔樵村夫、米铺小贩、衙门胥吏,林林总总,得有十来种营生。我其实也会编织草鞋,只是很粗糙马虎,比不得你脚下这双坚实细密。”
孙嘉树盘腿坐在蒲团上,没有任何慵懒姿态,给人感觉很闲适从容。他笑问道:“陈平安,知道我当年最怕干什么农活吗?”
陈平安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更不是孙嘉树肚子里的蛔虫,当然猜不出来。更何况孙嘉树这个人,很奇怪,虽然两人见面没多久,可是对他的印象却是越相处越模糊。
孙嘉树微笑道:“是采桑叶。好不容易摘满了一背篓桑叶,我爷爷伸手往背篓里轻轻一压,就变成了半背篓,再采满,又一压,我又得采摘半天,能让人感到绝望。而且每次上山,我总会被草木倒钩划出一道道很细微的伤口,太阳一晒,汗水一出来,就火辣辣疼。下田插秧,被蚂蟥吸附叮咬,我反而觉得有趣。爷爷喜欢抽旱烟,烫一下蚂蟥就会掉下来。”
陈平安深以为然,说道:“在我们家乡那边,在水田里被蚂蟥咬上,很麻烦的,因为舍不得盐醋,得折腾半天,跟那些惹人烦的蚂蟥斗智斗勇,最后腿上鲜血直流。好在田地旁边会有一种我们土话叫‘绿娘娘’的小草,拿草叶贴住伤口,很快就能止血。我出了家乡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种小草。”
孙嘉树笑着点头:“真正的穷苦人家出身,是没讲究,也更熬得住遭罪,我这种有钱少爷,吃再多苦,也很难跟你们比。一开始我跟爷爷出门远游,隔三岔五就要哭闹一回,嚷着要回家。现在回想起来,以后我若是带着一个像我这样的孙子,肯定没有爷爷当年的脾气和耐心。”
陈平安笑道:“真有那么一天,说不定你的脾气会更好呢。”
孙嘉树微微讶异,然后点头道:“还真有可能。”
一个坐拥老龙城外城整条大街的男人,一个错过了一座老龙城的少年,聊着这些乡土味的鸡毛蒜皮,竟然都觉得天经地义,毫不别扭。
马车行驶平稳,香炉上虽然一直紫烟升腾,可是车厢内并未变得烟雾缭绕,只是多了一份春风青草的清新气息。
陈平安说道:“你操持这么大的家业,还专门跑来接我,得损失多少钱啊?其实你可以让别人来的。”
孙嘉树摇头道:“怎么挣钱是一回事,锱铢必较,哪怕一颗铜钱都需要跟人算清楚,可是有了钱怎么花,就看各自习惯了。像我,一年到头确实在拼命赚钱,图什么?就是为了自己能够不用在交朋友这种事上太小气,还要计较一个‘钱’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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