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了脸和手,淤血的手背也上了药,调整病床倾斜度,让罗闵半卧着说了半小时的话才放人睡午觉。
经过这两天时不时的接触,罗闵的戒心大幅度降低,已能自如地接受裴景声的照顾。
到底是年纪小,好哄。
提着保温壶踏出病房,等在门口的周郃立刻起身。
“睡熟了?”
裴景声点头,“声音轻点,他吃了饭不太舒服,可能随时会醒。”
周郃摆摆手,压着脚跟走进病床。
第86章
罗闵睡着了很乖, 搭在下眼睑的睫毛如鸟雀张开双翼,露出整齐排列的扇形飞羽。
掀合时,刮起柔和的春风。
周郃期盼着春风,然而冬雪不能长存, 只好抓住这短暂的间隙, 与所思所念相见。
他在床沿坐下,宽阔的肩膀挡住光, 投下一片阴影。
周郃知道, 罗闵长得很好,连病人中都传着走廊的尽头住着一位明星似的青年。
但身体实在不好, 住进来几天, 据说连床都没下过。
于是,好奇又转为可惜。
对罗闵的谈论只是议论中的一部分。更多的,是日常的琐事, 比如有个老头半夜打呼被其他病友投诉,家属叽里呱啦吵成一堆。
比如,老太太昨儿的床位费是大儿子交的,今儿的检查费是不是该轮到三女儿交了?
又比如,神志不清的老人拽着护工气势汹汹地到护士站告状, 说人家偷了他的东西!护工红着脖子反驳,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护士跑到中间劝架, 才知道所谓被“偷”的, 是老人的排泄物。
诸如此类,啼笑皆非的戏码日复一日地上演, 周郃在病房外塞了满耳朵。
听得腻味的时候,有病人拖沓着脚步,坐在他边上, “来看父母的?看你在外边坐好几天,怎么不进去?”
那人和周郃年龄相仿,胡子拉碴,脚上的拖鞋后脚跟缺了一块,水肿的脚脖杵在地面。
“不是父母,是我的孩子。”周郃回答。
大胡子向椅背靠去,金属椅不堪重负嘎吱作响,“年纪还小吧,闹脾气啦?”
周郃摇头,“不是闹脾气。”
话说得含糊,大胡子也不细问,大大咧咧地敞开腿,“孩子嘛,不记仇,多哄哄就好了。不管怎么样,他总记得父母的好,嘴上说不好,心里想着人呢。”
“如果是这样,那我倒希望他恨我更好。”
大胡子被他的话噎住,嘴上说着不懂不懂,却没离开,直到护士怒气冲冲地将他提走。
“祝你孩子早日康复。”大胡子留下祝福,令周郃觉得他还算是个好人。
待他提着新拖鞋找这位自来熟的大胡子时,却被告知人走了。
半夜心梗就没了,只来得及叫声妈。
又听说他入院前一个人生活,晕倒在家时多亏了喂食的几条流浪犬引来人注意。去世前还向护士们讲,回家后就把它们都收养了当儿女养。
誓言最难兑现。
周郃亦想起十八年前,他随意许下的诺言。
罗闵才出生两月,已长得肉嘟嘟,手指头捏着软绵绵,劲却很大。
周郃才将他抱在怀里哄睡,小心翼翼地将罗闵放下,一口气还未松出,哼唧声又响起来。
没有周郃的体温,罗闵睡不安稳,急切地伸手要抱,嘤嘤哭了几声眼角就挤出泪来,眼睛鼻子红红的。
没办法,周郃又将他抱起来,包在外套里,手臂揽着他,手掌轻轻拍。
哄得罗闵昏昏欲睡,周郃伸出指头在他脸边晃,却不知道闭着眼睛的婴儿怎么能一把抓住他的手指,紧紧握着,贴在脸侧不肯松。
黏人的猫会伸出爪子勾住人的衣领挽留,不会说话的婴儿本能地表达着依恋。
小小的手掌勉强包下周郃的一根手指,柔嫩的脸颊因呼吸而起伏,蹭在指腹。
周郃无处可去了,即便后来罗闵松开了手,他也没能将罗闵放下。
周郃想,他一定会成为最有耐心的父亲,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会为等待而厌倦。
然而时间拨回至现在,他连等待罗闵恢复记忆都无法做到,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潜入病房,只为看一看罗闵,遏止他的焦躁。
可只是看,也无法满足,要再靠近一点,能感受到罗闵的呼吸,像他多年前贴着他的手,呼出小小的暖流,在内心掀起一阵飓风。
周郃细细描摹着罗闵的五官,试图从十八岁的罗闵身上,找到他缺位的年幼时光留下的印迹。
早已定型的五官不会随记忆一同倒退,周郃看了许久,最终落回一声喟叹。
时间差不多了,周郃起身,掖了掖被角,才要迈出门,心灵福至,转身回望。
正对上罗闵清明的一双眼。
罗闵似是没料到他转身,无措而快速地眨眼,紧紧合上眼帘,睫毛不安分地颤动。
“小闵?”周郃收回迈出的脚,谨慎地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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