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七年来第一个真正舒展的笑容。
她坐在窗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用微微发颤的手指,开始一针一线,极其专注地缝制起嫁衣来。
每一针都倾注着无尽的思念与重燃的希望,水红的细布在她手中渐渐有了嫁衣的雏形,仿佛黯淡的生命也重新被点亮。
然而,乱世烽火中的一丝微光,终究太过脆弱。
当芸娘怀着满心的憧憬和羞涩,终于将那件水红色的嫁衣大致缝制完成,只差细细的滚边和精致的盘扣时,一个更确切的消息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将她重新燃起的火焰彻底扑灭。
刘松山的确活着,也的确在安庆前线立下大功,但他并未归来。
他奉了军令,正马不停蹄地率部开拔,前往另一个战火纷飞、更为遥远的地方——浙江。
刚刚缝好的嫁衣从芸娘无力的手中滑落,软软地堆在冰冷的地面上,鲜艳的水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而凄凉。
她缓缓蹲下身,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破碎呜咽,在寂静的小屋里弥漫开来,比嚎啕更令人心碎。
窗外的天光渐渐黯淡下去,最终被浓重的黑暗吞噬。那件未完成的嫁衣,如同一个被遗弃的梦,无声地躺在冰冷的地上。
时光在湘阴小村的鸡鸣犬吠和柳芸娘无声的守望中,又悄然滑过了三个春秋。
同治四年,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如同惊雷般在村里炸开:刘松山回来了!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一队精悍的亲兵,风尘仆仆,奉了上峰之命,回到湘阴募兵!
消息传来时,芸娘正在院中用木槌捶打着一盆刚洗净的衣物。
沉重的木槌高高举起,却僵在了半空。她猛地扭头看向报信的邻居,眼中先是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是巨大的、几乎要将她点燃的狂喜!
募兵?募兵好啊!募完兵,他总该……总该把婚事办了吧?这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席卷了她所有的思绪。
她丢下木槌,甚至顾不得满手的水渍和沾在衣襟上的皂角泡沫,像一只轻盈的鹿,飞快地跑回自己的小屋。
她手忙脚乱地翻出那件珍藏的嫁衣。
三年了,它一直被仔细地叠放在箱底,水红的颜色依然鲜亮。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上面的针脚,指尖微微颤抖,然后开始以最快的速度,将那未完成的滚边和盘扣细细缝上。
每一针都带着急促的呼吸和滚烫的期待。缝好最后一针,她对着家中唯一一面模糊的铜镜。
将嫁衣比在身前,镜中映出一张因激动而泛起红晕的脸庞,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少女般的光彩。
她甚至翻出了一小盒珍藏多年、几乎舍不得用的胭脂,用指尖蘸取一点点,轻轻点在有些苍白的唇上。
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推开了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朝着刘家老宅的方向走去。
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那颗沉寂了十年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着,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
刘家那间低矮破败的堂屋里,此刻挤满了人。大多是闻讯赶来的乡邻和跃跃欲试、渴望投军谋个出路的青壮后生。
堂屋正中的木凳上,端坐着一个身影。他不再是当年那个雨中离别的单薄少年。
十年的戎马生涯、血火淬炼,在他身上刻下了深刻的烙印。
一身半旧的靛蓝色勇字号衣裹着结实魁梧的身躯,腰间挎着一柄鲨鱼皮鞘的腰刀,刀柄被磨得油亮。
脸庞被风霜染成了古铜色,几道浅浅的疤痕横亘在眉骨和下颌,更添了几分慑人的剽悍。
尤其是一双眼睛,开合之间精光四射,带着久经沙场、见惯生死的锐利和沉静,那是真正百战余生的眼神。
他正沉声对围拢的乡邻讲解着募兵的事宜,声音洪亮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正是刘松山。
芸娘的心跳得如同擂鼓。
她挤过人群,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终于清晰地看到了那张魂牵梦萦、却又恍如隔世的脸庞。
十年风霜,早已改变了彼此的容颜。
她停住了脚步,离他还有几步之遥,手指下意识地揪紧了粗布衣襟的下摆,张了张嘴。
那个在心底呼唤了千万遍的名字却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她只是那样望着他,眼中交织着巨大的喜悦、深埋的委屈和近乎卑微的期盼,水汽迅速弥漫了眼眶。
刘松山也看到了她,募兵的话语戛然而止。
堂屋里嘈杂的人声也仿佛瞬间低了下去。他锐利的目光落在芸娘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陌生。
小主,
十年生死两茫茫,眼前的女子依稀还有当年村口雨中那个少女的影子。
但岁月的艰辛和漫长的等待,早已磨去了那份青涩,只留下眉宇间化不开的沉静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憔悴。
她身上那件水红色的嫁衣,在满屋子灰扑扑的粗布衣衫中显得格外突兀而刺眼,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芸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