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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主,
兵部差官面无表情地展开圣旨,冰冷平板、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在死寂的大帐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湘军霆字营统领、浙江提督鲍超,于伊隆河剿捻之役,拥兵自重,迟延观望,坐视友军困危而不救,致淮军刘铭传部险遭覆灭,战局几致糜烂!其行迹乖张,贻误戎机,实属罪无可逭!着即褫夺鲍超浙江提督之职,所部霆字营,即刻就地解散!所遗军械、粮秣、马匹,尽数移交淮军统辖,以儆效尤!钦此——!”
“嗡”的一声,整个大帐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巨石,死寂瞬间被打破,又被更深的震惊和死寂所取代。
无数道目光,惊疑的、震骇的、难以置信的,甚至是幸灾乐祸的,如同密集的箭矢,齐刷刷射向那个依旧直挺挺跪在人群中的身影——鲍超。
鲍超的头猛地抬起,脖颈的筋肉瞬间绷紧如铁石!
那张被塞外风霜和战场硝烟刻下无数沟壑的刚毅脸庞,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随即又被一股狂暴的、无法遏制的赤红猛然冲上!
他的双眼骤然瞪大,瞳孔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喷射出难以置信的怒火和惊涛骇浪般的屈辱。
他死死地盯着那卷黄绫,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
“贻误战机?就地解散?!”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猛兽般的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他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全身每一寸筋骨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紧握的双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青筋在古铜色的手背上根根暴起,如同虬结的怒龙,随时可能挣脱皮肉的束缚,择人而噬!
“这不可能!”他身边一个年轻的霆军部将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变了调。
“伊隆河明明是我霆军拼死杀入重围,才救出了刘铭传!怎会是…怎会是贻误战机?!这是颠倒黑白!是构陷!”
那部将激动得浑身发抖,眼看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质问。
“放肆!”一声威严的断喝响起。
李鸿章已从地上站起,面沉似水,目光如电扫过那激动的部将,最终落在鲍超身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鲍军门,难道要抗旨不成?”
他微微侧目,站在他身后阴影里一个身着青衫、面容精干的幕僚轻轻颔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毒蛇吐信,转瞬即逝。
那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芒刺,扎在鲍超几乎要爆裂的神经上。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那口灼热欲喷的怒火硬生生被他以铁石般的意志压回腹腔深处,烧得五脏六腑一片剧痛。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臣……鲍超……”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血块,“……谢……主隆恩!领旨……遵办!”
最后一个字落下,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宽阔的肩背剧烈地起伏着,那身沾满伊隆河血泥的玄色战袍,此刻沉重得如同万钧铁枷。
庆功宴在一种诡异到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草草收场。灯火阑珊,杯盘狼藉,方才的喧嚣仿佛只是一个荒诞的梦魇。
鲍超独自一人,拖着灌了铅般的脚步回到霆军大营。辕门两侧的“霆”字营旗在夜风中无力地低垂着,猎猎的声响像是呜咽。
中军帐内,灯火如豆。他枯坐在冰冷的虎皮交椅上,像一尊凝固的石雕,只有手中紧攥着的那卷冰冷刺骨的圣旨,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亲兵压抑着悲愤的通禀:“大帅!曾大帅……有密信送到!”
鲍超猛地一震,像是被惊醒。他几乎是抢过那封没有署名的信函,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撕开了封口。
熟悉的、属于恩师曾国藩的端方小楷映入眼帘,字迹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滞重:
“春霆吾弟钧鉴:伊隆河事,朝议汹汹,弹章如雪。李少荃(李鸿章)执词甚坚,力陈弟部‘迁延’之失。中枢震怒,圣意已决。兄虽据理力争,然事涉湘淮大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值此多事之秋,两军龃龉,徒令捻逆窃喜,朝野侧目。兄……万般无奈,唯有忍痛……望弟以大局为重,暂受委屈。霆军遣散,虽非所愿,然亦可免日后无穷攻讦,保全弟之声名。弟之忠勇,兄深知之,天地可鉴!然时势如此,不得不曲为弥缝。万望弟体察兄之苦心,暂抑雷霆之怒,善抚部属,交卸军务,徐徐图之。他日风波定,兄必当为弟剖白于君前!临书涕零,不知所言。兄国藩手泐。”
信纸从鲍超颤抖的指间无声滑落,飘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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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熄灭了。
恩师的字句,如同一盆彻骨的冰水,将他心头那点残存的、以为尚有人主持公道的微弱火星彻底浇灭。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沉重、无奈,甚至是一丝近乎哀求的意味,比李鸿章的构陷、比朝廷的圣旨更锋利地刺穿了他的心防。
原来,连恩师都选择了退让,选择了牺牲他鲍超和整个霆军,去换取那所谓的“湘淮大局”!
帐内死寂,只有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像是在嘲笑着什么。鲍超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