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过荒草丛生的瓦砾场。脚下是破碎的砖瓦,硌得生疼。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绘制精密的富厚堂布局图。
图纸上的线条清晰规整,标识着正厅、藏书楼、练兵坪、水榭花亭……每一处都寄托着大哥“富而好礼,厚德载物”的期望。
可这期望,如今却因那短缺的三成银钱,显得如此脆弱飘摇。
“务求俭省……务求坚固……”他喃喃自语,目光却锐利如刀,反复审视着图纸的每一个角落。
练兵坪,按图需夯实黄土三丈,再铺以特制三合土。
这太靡费!他提起笔,饱蘸朱砂,在练兵坪的标注上狠狠画了一个圈,在旁边批下:“黄土减半,下埋陶管暗渠泄水,上覆三合土薄层即可!”
笔锋凌厉,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目光再移向那四座并排而立的藏书楼,图纸要求地基需深过普通宅邸一倍。
“不行!”他断然否决,“大哥爱书如命,藏书楼乃精神所寄,更是传家根本!地基非但不能减,还要加厚!深掘一丈五尺,以糯米浆拌石灰三合土层层夯实,务要坚如磐石!”
朱笔重重落下,在藏书楼的位置留下醒目的批注。
水榭花亭的琉璃瓦?换!统统换成湘中本地烧制的坚实小青瓦!雕花窗棂?简省!只于正厅门面略作修饰,其余一律用朴素直棂窗……
图纸上朱砂批注越来越多,像一道道带血的勒痕,勒紧每一分不必要的奢靡。
这“俭省”二字,此刻在他心中,已不仅是大哥的嘱咐,更是维系这宏大工程不至于半途夭折的救命绳索。
然而,再如何精打细算,那短缺的三成银钱,依旧如同一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窟窿,沉甸甸地悬在心头。
向大哥开口?念头一闪便被狠狠掐灭。大哥信中那沉郁绝望的气息犹在眼前,江宁那边,恐怕已是自身难保。
这最后的积蓄,或许就是他全部的身家了。
夜深人静,大夫第的书房里只余一盏孤灯。
曾国荃枯坐良久,眼神变幻不定。终于,他猛地起身,打开书桌暗格里一个紫檀木小匣。
匣中别无他物,唯有一方温润凝腻、色如熟栗的田黄石印章。
这是早年一位故交所赠,石质绝佳,雕工精湛,刻着“沅甫手泽”四个篆字,是他最心爱之物,也是他私藏中价值最巨的一件。
他拿起印章,指腹摩挲着那温凉的肌理,眼中闪过一丝痛惜,旋即被更深的决绝取代。他唤来曾贵,声音低沉而稳定:“明日一早,你持此物,秘密去趟长沙府,寻最大的‘宝泉斋’古玩铺子,找陈掌柜。告诉他,急用现银,价钱……随他开。”
田黄印章被取走的次日,曾国荃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只带着一个机灵的小厮,悄然离开了荷叶镇。
马车在湘中的官道上颠簸,车轮碾过干硬的土路,扬起细长的烟尘。
他的目的地,是湘潭。
湘潭码头,湘江浩荡,千帆竞渡。江风裹挟着水汽、桐油味以及商货的驳杂气息扑面而来。
曾国荃站在码头旁一座气派的“裕泰”商行门前,仰头望着那黑底金字的招牌。
商行主人朱焕庭,湘商巨擘,早年贩运漕粮木材起家,与湘军后勤素有勾连,也曾受过曾家些许庇护。
曾国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昔日统兵数万、叱咤疆场的“九帅”,今日却要为一个“钱”字,向商贾低头借贷!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感灼烧着他的喉咙。但思及大哥的处境,思及那尚未动工的富厚堂,他咬紧牙关,迈步走了进去。
厅堂轩敞,楠木桌椅光可鉴人。
朱焕庭五十开外,面团团富态,一身酱色绸缎长袍,见曾国荃进来,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堆满热情的笑容迎上前:“哎呀呀!不知九帅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他亲自奉上香茗,眼角余光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曾国荃那身过于简朴的衣着和他眉宇间难以掩饰的凝重。
寒暄几句,曾国荃放下茶盏,开门见山:“朱老板,实不相瞒,今日冒昧登门,是有一事相求。”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家兄欲在荷叶老家修建一处归养之所,名为‘富厚堂’。工程浩大,然眼下……周转略有不济。欲向贵号暂借纹银一万五千两,以一年为期,愿以湘乡老宅田产作押,利息……按市面最高。”
他说出“最高”二字时,心如同被针扎了一下。这是饮鸩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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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焕庭脸上的笑容未变,眼神却瞬间锐利起来,如同精明的商人审视着待价而沽的货物。
他捻着颌下几缕稀疏的胡须,沉吟不语。
厅中一时只闻得窗外湘江隐隐的波涛声和远处码头的喧嚣。
空气仿佛凝固了。过了好半晌,朱焕庭才慢悠悠开口,笑容依旧热情,话语却如江风般带着凉意:“九帅言重了。曾大帅为国柱石,功勋盖世,能为他老人家归养尽点心力,是朱某的福分!只是……”
他话锋一转,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为难,“近来生意着实艰难,银根奇紧。一万五千两……数目不小啊。这抵押嘛……湘乡田产固然是好,只是处置起来,未免……远水解不了近渴。九帅您看……”
曾国荃的心沉了下去,脸上却不动声色:“朱老板有何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