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之物。
他蹲在井边,亲手将这两样东西仔细地、端正地埋入井底新铺的细沙之下,再覆上沉重的青石板。
最后一块石板合拢的瞬间,他宽厚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手指紧紧抠住冰凉的井沿石缝,指节用力到发白。
他低头看着那幽深的、映不出倒影的井口,仿佛要穿透那黑暗,看清弟弟最后的模样。
良久,他才站起身,对老亲兵低声吩咐:“用上好青石,围好井栏。这里……就叫‘思源’吧。”
声音沙哑,似被井底的寒气浸透。这口深井,成了这宏大宅邸深处一个不为人知的衣冠冢,承载着兄长无处安放的血泪。
同治七年春,存厚堂终于巍然矗立于杨家滩。五进院落,粉墙高耸,黛瓦如鳞,屋脊两端鸱吻高翘,仿佛要挣脱尘寰飞入云端。
门前清一色条石砌就的水塘平滑如镜,倒映着门楼上那方尚未悬挂、空置的匾额位置。
“大帅,吉时已到,该题匾了。”
老何捧着备好的巨大木匾、金漆和如椽巨笔,恭敬地提醒。
书房内墨香浓郁。刘岳昭屏息凝神,饱蘸浓墨的巨笔悬在匾额上方,仿佛重逾千斤。
老何在一旁低语:“大帅,礼部随恩旨附了拟字——‘忠烈府’、‘振威第’,皆是上佳,颂扬朝廷恩德、三将军功勋……”
“朝廷恩德?三将军功勋?”刘岳昭的笔猛地顿在空中,一滴浓墨沉重地坠落,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刺目的黑斑,如同凝固的血。他缓缓放下笔,那沉重的笔杆敲在紫檀案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他抬头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崭新的粉墙黛瓦,直抵那幽深的“思源”井。
“忠烈?振威?”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声音低沉下去,却字字如锤,砸在书房寂静的空气里,也砸在老何的心上。
“那是朝廷要的体面!是史官笔下的墨迹!我只要我的兄弟回来!”他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洗里的清水剧烈晃动。
“他走的时候……才三十二岁!留下孤儿寡母……那功名,那府邸,能填得了这个窟窿吗?”
他眼中布满血丝,巨大的悲恸和积压已久的愤懑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指着自己心口,又指向那深井的方向,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要这宅子记住!记住他是谁的儿子!谁的兄弟!谁的父亲!记住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朝廷功劳簿上一个冰冷的名字!他叫刘岳睃!他性子厚道,待人至诚!他……”
声音骤然哽住,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才从齿缝里挤出沉重的决定,“……这匾,就叫‘存厚堂’!”
“存厚堂……”老何喃喃重复,咀嚼着这两个看似朴素却力透千钧的字眼。
他瞬间明白了大帅心中那翻江倒海的痛楚,这“厚”,是兄弟血脉相连的至厚亲情,是胞弟生性淳朴的厚道为人,更是这宏大宅邸之下,那口深井所埋葬的、永远无法愈合的生命之厚、血肉之厚。
它无声地质问着那些金光闪闪的“忠烈”与“振威”。
盛大的落成典礼终于来临。存厚堂朱漆大门洞开,宾客如云,冠盖塞途。
锣鼓喧天,鞭炮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硝烟味和虚伪的喜庆。
那方新制的“存厚堂”巨匾,披覆着猩红的绸缎,在众人瞩目下被庄重地升起,稳稳悬挂于最显赫的门楼之上。
金漆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晕,引来一片阿谀的赞叹。
“圣恩浩荡!刘氏满门忠烈!”
“存厚流芳,必泽被后世!”
“三将军在天之灵,定感欣慰!”
刘岳昭身着簇新的朝服,立于正厅高阶之上。
他脸上挂着应酬的笑容,对着潮水般涌来的恭贺一一拱手还礼,口中说着合乎仪制的套话。
然而,当那震耳欲聋的“存厚流芳”的颂扬声浪扑来时,他脸上的笑容如同戴久的沉重面具,僵硬得几乎要碎裂。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第五进院落的方向,飘向那口深埋着弟弟遗物的“思源”井。
就在这一刹那,一股极其浓烈的、带着铁锈甜腥气的血腥味,毫无征兆地、蛮横地冲入他的鼻腔!这味道如此真实、如此熟悉,瞬间将他拽回数年前黔东南那血雨腥风的山谷,拽回胞弟在巫蛊咒语中狂笑崩血、生命急速流逝的惨烈现场。
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睛,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宽大朝服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靠着这尖锐的痛楚才勉强维持住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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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老何满面红光地挤到他身边,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大帅!您看这气象!存厚堂……存厚堂定能千秋万代,永世流芳啊!”
“千秋万代?永世流芳?”刘岳昭缓缓重复着,声音低得只有近旁的老何能勉强听清。
再次抬眼,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越过崭新的雕梁画栋,落在那高高翘起的、象征着祥瑞与尊荣的屋脊鸱吻上。
刺目的阳光下,那鸱吻弯曲的弧度,那昂首向天的姿态,在他恍惚的视线中,竟诡异地扭曲、变形,渐渐幻化成另一幅景象——是弟弟刘岳睃临终前,在苗疆毒咒的折磨下,身体痛苦地反弓痉挛,脊背在尘土中拱起如桥,绷紧到极限、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的骇人姿态!那曾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