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三十三章

然。

  所以,纵使这些误会和龃龉化作千重山阻隔在其间,他也甘做愚公移山。

  岁岁一时忘了拿起羽尘清扫炉边香灰,只觉愕然。

  自己不是没有疑虑过,从沈年到江休言,从书院纨绔到一国储君,他当真还能道心如一,不负长灯,固守身体里的白雪与烈骨么?

  但江左再会以后,她便知道他绝非随波逐流者。

  只是她自己心里清楚归清楚,与此刻这样特意地解释道明,到底是不同的。

  她静默着,心底的湖泊微动。

  见岁岁良久不语,江休言以为她还有忧疑,便端直身子,认真注视着那双清眸,道:“我此来大鄢,本是奉父皇之命收复当年割让的城池与疆土,大鄢如今表象上是鼎盛之姿不假,但你我皆知真到了平华帝驾鹤西归的那一天,大鄢便会迅速急衰而下。”

  “到那时,我国兵力自不会在大鄢之下,手握充足的筹码与新皇谈判,可哪一个新皇敢在登基之初便把先帝打下的江山拱手退回,怕是一生都将受民臣饥辱。如此一来,我国便只有动兵拿回疆土,届时只会战火连天,民不聊生。”

  “我自是不愿开战的,便想到了‘并国’之措,两国和立,化合为一,共载民物。”

  岁岁手上清扫香灰的动作略微停滞了片刻,理清他这段长篇话语的脉络,道:

  “若如你所说,世上再无靖鄢之分,天下趋于大同,诚然乃理想之境。可抛开诸多困阻不论,且谈这最后一步,两国化一,势必有一国君王要退位,谁能甘愿?”

  江休言摇了摇头:“岁岁,自昔年目睹贺姝与廉江之死后,我总困惑,皇权究竟是为了护守江山治国统法,还是簇拥集权一层一层地向下剥削?居高位者往往看不见草芥是如何行力过活,既然不知,又何以治理?”

  “古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仿佛不再是人,而是如家禽般被圈入阶级的囚笼,被钉得死死的,如此三六九等,位阶分明。”

  说至动情处,他不慎牵扯到自己受伤的背骨,却仿若未觉,仍在滔滔:“我不愿万里江山冠一家之姓,不愿官民阶级泾渭分明层层压迫,我甚至不愿看见……”

  “不愿看见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屈膝叩首。”

  “人”字的发音被他咬得格外重,像宣读一封绝笔。

  熏香终于燃好,岁岁阖上香盖,瓷盖碰撞时发出脆响,她一时恍惚,还以为是心底的荒原在震裂。

  这番言论江休言此前也同平华帝探讨过,平华帝初听时面色骤变,勃然大怒。

  可岁岁是平静的,至少面上平静如常,但这不代表她不震撼。

  她确确实实感到震撼,连心跳都仿佛和着山谷的回响一下一下地颤栗着。

  倒不是因为她觉得江休言的论点有多么违背伦常,而是在于数百年来人们习以为常的,竟是他眼里应该被连根拔起的腐烂。

  岁岁一直明了,他们于大雾中上下求索,所抗争的从来不是某一个具象的人或哪一方势力,而是——世俗。

  她沉吟许久,半晌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好”字。

  江休言正琢磨于这句没头没脑的回应,便见岁岁收拾好案上点香的用具,轻快地小跑至院外,好似解开了什么重锁一般。

  春光明媚,她回过身来冲自己招手,眼波里漾着春日流光,笑得真稚,“那便说定了!今年雨多,你我一道淋个痛快。”

  江休言不知觉跟着她一同笑起来,强撑着身子下床,步履蹒跚,朝她走近:“一与之订,千秋不移。”

  **

  永延殿坍塌后,数十名宫人葬身乱木之下,平华帝膝下三皇子、五皇子、八皇子也化作焦骨命丧黄泉,世人皆称此乃大鄢国运衰微的凶兆。

  春风沉醉,烟柳纷飞,晨光在宫阙楼台间铺下一层层淡淡的金影,只是深宫幽怨,便连这光影也都是寂寥的。

  而春花不问世事,依旧开得这样繁盛。

  后院里,梁去雨推来素舆,透过窗棂望向枯坐于昏暗老室里的梁归舟。

  他已经一连这样坐了三日,双目无神地低垂,眼眶深深凹陷,像一座干枯的古井,随这间阴暗的屋室一齐发潮生霉。

  梁去雨:“四哥,今日春光好,开了好些新花,我推你去院里看看吧。”

  说着梁去雨将素舆推至梁归舟跟前,轻轻躬下身子,想将梁归舟扶至素舆上。

  梁归舟抬起眼,猩红的血丝如藤蔓般密布在双眸间。他愤怒甩开梁去雨的手臂,推翻跟前的素舆,阴沉沉盯着屋外天光。

  他恨着如此明媚的春日,也妒忌着。

  梁去雨抿了抿唇,默默扶正翻到在地的素舆,仍旧温声道:“四哥,太医说总这样闷着不好,身体会闷出病来。”

  “病?”梁归舟讥笑:“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还怕什么病?”

  梁去雨不知如何安慰,只有自责:“怪我,都怪我,若不是为了救我……我情愿双腿残废的是我自己。”

  像是被“残废”二字点燃,梁归舟猛然瞪过来,一字一句咬牙道:“少在这里惺惺作态。”

  梁去雨发觉自己竟不敢直视这双眼中的阴霾,连喉头都有发涩,只能怯生生唤出一句“四哥……”

  而他愈是这样怯懦,梁归舟便愈是感到厌憎

  他伸起手想揪起梁去雨的衣襟,却如何也够不到

上一页下一页